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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平:人的驯化、躲避与反叛.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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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平:人的驯化、躲避与反叛.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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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平:《人的驯化、躲避与反叛》
香港 亚洲科学出版社.1999 年6 月
电子版 2007 年8 月
献给我的妻子王艾
内容简介
余英时教授曾说,如金岳霖、朱光潜、冯友兰等在中西哲学有很高造诣的学人,在中共政
权面前竟然都变成了甘心认罪的“思想囚犯”,真是中国现代思想史上最难索解的一页。
本书即是对这“最难索解的一页”的索解,是迄今为止最为深入的索解。
思想改造,俗称洗脑,是极具“中国特色”的精神暴政,是毛泽东时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最
大悲剧。胡平对中共实施思想改造的背景、手段和技巧进行了全面的分析,对知识分子的
扭曲心态进行了细致的解剖,洞幽烛隐,鞭辟入里。通过这本书,我们可以更深入地理解
极权主义,理解历史,理解人性,理解自由。胡平的这部力作,实为近五十年来中国大陆
知识分子最重要的政治学产出,不读即不足称透彻了解中国政治。
目录
前言
第一章 什么是思想改造
1.思想改造和“洗脑”
2.问题的限定
3.马克思主义讲过思想改造吗
4.思想改造是中共的一大创造
5.思想改造有任何理论依据吗
6.严肃下面的荒唐与荒唐背后的严肃
7.思想改造不同于思想发展
8.思想改造与自我道德修养貌似神离
9.思想改造即思想否定
10.思想改造是一个逻辑悖论
11.思想改造的现实政治功能
12.从“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到“和党中央保持一致”
第二章 思想改造何以可能
13.四九年不是政治理念的胜利
14.关于“不理解而信从”
15.真是“心悦诚服”吗
16.无形的压力
17.从“杀鸡吓猴”到“杀猴吓猴”
18.单一价值标准体系:观念与结构
19.为甚么针对知识份子
20.思想改造的二重性
21.真理的强制性
22.真理的功利性
23.真理的阶级性和立场问题
24.小心“丐论”
25.事实的嗳昧
26.价值的暧昧
27.从众性
28.一贯性
29,世界公正之信念
30.追求生命的意义
第三章 思想改造是如何进行的——人的驯化
31.“三面架机枪,纸淮走一方”
32.动员学习
33.“先人为主”与“习惯成自然”
34.简单化的力量
35.“打预防针”
36.等级化的学习制度
37.感性化的宣传方式
38.集体仪式的统摄功能
39.批评与自我批评
40.从禁止到放弃
41.由被迫转为自愿
42.侵犯尊严的策略
43. 失节者之节
44.关于酬赏短缺心理学
45.思想改造与中国文化传统
46.作茧自缚
47.如此“医生”
48.惩罚手段种种
49.下放劳动的特殊效力
50.批评策略之一:击一猛掌(1)
51.击一猛掌(2)
52.批评策略之二:孤立于集体之中(1)
53.孤立于集体之中(2)
54.精神上的无家可归、孤立无依
55.从迷乱到顺从
56,舆压迫者认同的情感需要
57.自觉的牺牲
58.锻炼与考验的陷阱
59.语词的魔障
60.自我批评为何需当众进行
61.对自律的破坏
62.对他律的破坏.
63.利用耻感摧燬耻感
64.关于劳动者的一个神话
65.是反映还是“反”映
66.孝道舆忠诚
67.从听话始,到听话终
68.“改造好了”就是吓怕了
69.改造即驯化
70.逃避自由、逃避责任
第四章 关于躲避
71.消极者的躲避
72.被拒绝者与厌倦者
73.迷失的理想主义者
74,躲避者的反叛
75.在驯化与反叛之间
76.躲避的合法化
77.作为驯化的躲避
78.对受害者的躲避
79.冷漠与遣忘
80,躲避的合理化
第五章 开于反叛
81.甚么是反叛
82.给毛主席写信意味着甚么
83.形式重于内容
84.关于不自觉的反叛
85.反对思想改造与反对极权统治
86.来自体系内的地震
87.空头政治的破产
88.自由主义的反叛
89.自由主义的当今处境
90.赢得反叛的权利
第六章 争取思想自由
91.存在的困境
92.特异现象分析
93.为甚么还有人入党
94.为甚么有些不同政见者乐意留在党内
95.为甚么有些深受共产党迫害的人还要继续表示对党忠诚
96.为甚么很少有党员退党,官员辞职
97.为甚么在出现某种出口的情况下,许多人仍会留在内部
98.为甚么不少人总要把希望寄託在共产党身上
99.关于理性选择理论
100.关于规范理论
101.榜样的力量
102.关于结构理论
103.强制与副产品刺激.
104.社会规模对集体行动的影响
105,借助官方传播工具的必要及其局限
106.要求承认的斗争
107.欲望、理性与气概
108.认识与行为
109.后期共产极权统治的特点
110 坚韧不拔,稳步推进
第七章 馀论
111.自由之后又如何
112.是一种新的极权社会吗
113.舆论的柔性专制与舆论的四分五裂
114.群众的反叛与大众文化.
115,对共产极权主义的再考查
116.制度问题与人的问题
117.自由的价值与风险
118.必要的张力
119.真理与自由.
120.不结束语:开放的心灵与执着的进取
附录:从周舵《我母亲的自杀》一文谈起
前言
二十世纪是一个多变的世纪。其变化的规模之大,令人身不由己;速度之快,让人目不
暇接。这就造成了一个十分怪异的现象:我们既然经历了如此复杂多样的变化,我们理当
变得更成熟、更深刻,起码是更稳重;然而,恰恰是由于变化来得太猛烈、太频繁,以致
于我们几乎没有足够的时间对其中任何一段经验加以认真的咀嚼消化,事实上我们倒很容
易变得更幼稚、更浮浅,尤其是更浮躁。我们似乎总是在面临新的、陌生的生活,它使得
昨天都显得极为遥远和毫不相干。尼采说,那历史上“最后的人有着最悠长的记忆”。这
可不一定。搞不好,他的记忆反而会最短暂。像狗熊掰玉米,边捡边丢,到头来纸留有最
后的一个。当然,没有人愿意割断过去,因为那等于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一般的死亡
是割断未来。因此,在时间机器运转得越快的地方,怀旧之风也就越盛。可是,所谓怀
旧,常常只是情绪,并不包含理解。如果说未经思考的人生算不上真正的人生,那么,同
样地,未经思考的记忆也就算不上真正的记忆。我知道,在经历了几十年的颠簸震盪之
后,大家都感到十分疲惫,现实生活又是那样紧张忙碌。在这种情况下,要求对往事进行
严肃认真的思考研究,恐怕就很难获得广泛的呼应。在这里,我们无须乎重提“前事不
忘,后事之师”的古训。我要强调的是,纵然我们想抛开历史,历史却并不因此而抛开我
们。事情往往是这样的:当我们沿着一条看来最省气力的道路去摆脱昨日的阴影时,我们
其实正好仍然处在昨日的阴影之中。极权主义有着次第相接的三副面孔:(一)乌托邦,令
人心醉神迷的天堂理想,它诱发了狂热,而狂热则导致了——(二)大规模的恐怖和人间地
狱;然后,狂热与恐怖被耗尽,于是——(三)人们变得玩世不恭,“看透一切”,政治冷
感。回顾历史,考察现状,情况不正是这样的吗?1
本文拟就思想改造问题进行研究。
思想改造运动,无疑是人类历史上一个十分独特的事件。儘管它未必都像奥斯威辛集中营
和古拉格群岛那般狰狞恐怖,但是,由于它牵涉的人数更众,持续的时间更长,因而对于
我们整个民族精神的影响就更为广泛和深重。今天,大陆上每一个三十岁以上的人,尤其
是知识份子,无不对此有深切体验。我把思想改造称为“人的驯化”,从某种角度讲,共
产党统治的兴衰史,就是人的驯化、躲避和反叛的历史。
遗憾的是,相比于整个思想改造运动的庞大规模,迄今为止,有关思想改造运动的翔实
记录和深入分析的文字还很少。我不是笼统地说有关思想改造的文字少,这种文字实在太
多太多。一九四九年以来,在中国有两类文字泛滥成灾:一类是对党、对“伟大领袖”的
歌功颂德,一类是对自己和对他人的批判检讨。后一类文字差不多全可以看作研究思想改
造的原始材料。其作者三教九流,无所不包,男女老少,概莫能外。不过。这类文字有两
个问题。第一是正式印行发表的不多,绝大部分业已演灭失传。第二,它们通常缺乏足够
的真实性。这不足为奇。既然是思想改造,那就要求写作者自己充当自己的检查官。即使
有些写作者本人自以为满怀真诚,“触及灵魂”,恐怕我们也纸能将之视为心理病患者的
自诉,在坦露的同时总是包含着大量的掩饰。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纸缘身在此山中”
是也。
“文革”之后,政治气候为之一变。以某种批判的眼光回顾和研究思想改造的文字显著
增加。中共当局自己也宣佈放弃“思想改造”的提法,并肯定知识份子“属于劳动人民的
一部分”。知识界对思想改造的批判则更为严厉,不少人提出知识份子不应是“老九”而
应是“老大”的口号。当然,最热闹的是文学界,包括“伤痕文学”、“大牆文学”(即
“劳改营文学”)、“知青文学”,都涉及到思想改造运动。然而,上述各类文字,在事实
描述上,大部分仍不免有所迴避。有些在描述外在活动上相当真确,但可惜在描述内在活
动即心理活动上犹嫌简略。既然思想改造基本上是一种内在活动,因而这一缺陷就不是无
足轻重的了。在理论分析上则有两个普遍的问题。许多分析仍自限于官方语词系统,偶尔
有超出此一系统者又不够深入细致。于是在这段时期内对思想改造问题的讨论,就和“新
时期”十馀年来对许多问题的讨论一样,一方面是可喜的拓展,另一方面是肤浅的满足:
似乎一切都已经谈到,而且好像一切都已经谈得差不多。
以下,我将重新展开对思想改造问题的讨论。作为当事者和过来人,亲身体会加上耳闻
目睹,足以构成这一讨论的坚实的经验基础。我要研究的问题是:究竟甚么是思想改造思
想改造何以能够发生以及它是如何进行的换句话,我们为甚么会接受思想改造以及我们是
怎样思想改造的然后,我们又是怎样反抗,怎样摆脱的由于思想改造涉及到自由、真
理、人生意义等一系列重大问题,那么,最后,在思想改造已经大体结束的今天,我们又
面临着何种局面我们应该作出如何的选择
注释:
①
Irving Howe, An Image of Hope,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hovich Publishers, 1982. p. 351.
第一章 甚么是思想改造
1.思想改造和“洗脑”
思想改造,又称“洗脑”。不少中国人以为“洗脑”一词来自外国,来自英文的
Brainwashing。杨绦女士在《洗澡》这部小说的前言中就讲到“洗脑”是西方人的说法
(我原来也这么以为),甚至连毛泽东也把“洗脑”一词的发明权派给了美国人。刘青峰则
以为“洗脑”是指苏联的事,那和中国的思想改造不尽相同。但西方人却坚称“洗脑”正
是指中国的思想改造。“Brainwashing一词正是来自中国,来自中国人的一个口头语hsi
nao或xi nao。一九五一年,美国记者亨特(Edward Hunter)写了一本书,名叫《红色中
国的洗脑》。一九五六年,亨特又出了本书《洗脑》。一九六九年,美国心理学家利夫顿
(Robert Jay Lifton)在他的《思想改造与极权主义心理学》一书中,也多次用到“洗脑”
一词。(1) 由此看来,“洗脑”一词倒不是进口货,而是“出口转内销”。
不错.在中共正式文件、文章和讲话中我们都还没有见到过“洗脑”这个词。不过类似
的说法大家都很熟悉。例如“洗澡”的说法,早在五十年代便很流行(杨绦的《洗澡》写的
就是五十年代初期知识份子的思想改造)。在六十年代的“四清”运动中,又有“干部上
楼,洗手洗澡”的说法。可以推测,“洗脑”便是产生于这类运动的一个不载之于文件,
但流行于口头的词汇。有趣的是,中共自己好像不大喜欢“洗脑”这种说法。粗考其因,
也许是“洗脑”一词是通过美国人批评思想改造运动而流行开来的,所以就使得这个词沾
上了某种“反共”的嫌疑;儘管平心而论,“洗脑”和“洗澡”取义相近,本身并不一定
带有贬义,而且还更贴切,更传神。
2.问题的限定
採取种种手段,对人心实行某种控制,这件事可能和人类文明一样古老,也和人类文明
一样普遍。举凡原始部落的许多仪式和禁忌、各种宗教的修行和戒规、以及政治宣传、商
业广告、精神分析学派的心理治疗,或多或少、或强或弱地具有此项功能。以思想改造而
言,中共实行思想改造也非自一九四九年始。早在所谓革命战争年代,中共为了使新加入
革命的人员纯正思想,强化忠诚,就已逐渐发展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延安整风便是一
个实例。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共又对战俘、战犯和各种被监禁的犯人实施了一系列整治手
段。不过,眼下我要展开的讨论,不准备涵盖这么广泛的内容。我仅仅讨论在一九四九年
之后中共对其治下的一般公民、尤其是知识份子所进行的思想改造。
作出以上限定是出于以下几个方面的考虑:
第一,和一般的控制人心的手段不同,思想改造不仅意味着要输入一套观念,它首先是
要改变一套既有的观念。因此,思想改造势必包含着相当自觉,相当明确的观念与观念之
间的冲突。在传统社会里,人们自小就被输入某一套观念,他们基本上不存在着改变既有
观念的问题。当然,在此一输入过程中也有冲突发生,但这里的冲突,多半是观念与欲念
之间的冲突,而不是观念与观念的冲突。所谓“存天理、去人欲”,显然和“兴无灭资”
不是一回事。
第二,严格地讲,思想改造必须限制人们的自由选择,因而它纸有在一个封闭社会中方
可实行。这样看来,当年投奔延安的左倾青年的事例就不够典型。因为他们奔赴延安既是
出于自愿,要离开延安也并不十分困难。换言之,当时的他们有着较多的选择机会。至于
说在开放社会中的政治宣传、商业广告,由于都面临着公开的竞争,人们的选择空间相当
广阔,更当别论。
第三,从另一方面讲,思想改造又唯有经过被改造者的某种自愿才名副其实。因此彻底
的强制,例如劳改、监禁,由于它完全剥夺了对象的自由,反而不足以说明问题。
最后,我把讨论的重点放在知识份子身上。理由很简单,一是中共本来就特别强调对知
识份子的思想改造;二是因为知识份子又通常具有较多、较清晰的观念,故而在其思想改
造过程中,内在的观念冲突格外深刻而明显。
3.马克思主义讲过思想改造吗
众所周知,思想改造,按照共产党的解释,是指世界观的改造。所谓世界观,本来是对
世界的一整套看法。严格讲来,世界观和人生观还略有不同,这不仅仅是因为前者涉及世
界而后者仅涉及人生,更重要的是,前者可能纸是一种认识,而后者却是一套价值。不过
在马克思主义那里二者是统一的。当然,要说从承认物质世界是客观存在出发,便可逻辑
地推出人应当行善而不应作恶,显然有些滑稽,起码是相当牵强。休谟早就指出过事实与
价值的区分。他强调我们不可能从“实然”(to be)逻辑地推出“应然”(ought to be)。马克思
主义否认事实与价值的二分法,但它并没有给出甚么有说服力的论证。这是马克思主义本
身的一个毛病,姑且不论。问题在于,如果我们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坚持世界观与人
生观相统一的立场,我们几乎就不可能得出思想改造的结论。
马克思主义的一个经典命题是“存在决定意识”,用通俗的话讲就是“甚么藤结甚么
瓜,甚么阶级说甚么话”。一个人处于无产阶级地位,他自然地、必然地就有着无产阶级
世界观;一个人处于资产阶级地位,他自然地、必然地就有着资产阶级世界观。前者用不
着再“改造”,后者想改造也没用。如果我们要改变后者的意识,唯一的办法是改变他的
存在。一旦存在得以改变,意识便随之而自然地、必然地得以改变。因此,作为一种思想
工作的思想改造,在“存在”不变的情况下是不可能,而在“存在”变化的情况下则是不
必要。
当然,强调存在对意识的决定作用的并不纸限于马克思主义一家。本世纪两位心理学家
巴甫洛夫和斯金纳的学说基本上也是这个意思。无怪乎当年的苏共和中共都要大力肯定巴
甫洛夫学说了,因为它确实很合于共产党的“唯物主义”。大约是觉得斯金纳本人太“资
产阶级”了,所以他倒没受到共产党的褒奖。不过认真讲来,巴氏与斯氏的学说还是和马
克思主义很不相同。关键的一点在于前者并不主张一套历史决定论。譬如说,按照斯金纳
的说法,我们能造成一种怎样的存在环境,我们就能造成一种具有怎样意识和行为的人。
至于说我们究竟是要造成这样一种存在环境还是要造成那样一种存在环境,那取决于我们
自己的设计选择。
不难看出,斯金纳的理论和马克思主义所批判继承的十八世纪法国的机械唯物主义更为
接近。这类理论既是决定论的——对于那些被放进某种存在状态的芸芸众生而言,又是自
由意志论的——对于那些选择和设计该种存在状态的英雄或天才而言。正像马克思所批评
的那样,这种理论把人分为两种:一种是改造者、教育者,一种是被改造者、被教育者。
后者的意识与行为被前者所塑造,如同工匠制物.技师驯兽乃至上帝造人。前者的意识与
行为则是自由的、自发的、非决定的。
马克思主义与此不同。按照马克思主义,人们并不能随心所欲地改变社会,创造历史。
这不仅仅是因为我们纸能凭借既有的物质材料或物质手段;更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心目中
的改变或创造的愿望构想,本身就是被决定的,是不以我们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是一
种更硬性的决定论。它使得任何人的思想意识都变成了一种他自身无法选择和决定的东
西。如前所言,倘若说唯有改变存在才能改变意识,因此思想改造要么是不可能,要么是
不必要;那么,一旦肯定了连改变存在的意识本身也是被存在所决定的,那麽思想改造岂
不是双倍的不可能和双倍的不必要马克思有言:我们不进行道德说教,正是指的这层意
思。即使我们添加上“意识可能暂时地落后于存在”和“意识对存在的一定反作用”这两
条辅助性假设,且不说这两条假设本身和“存在决定意识”原理的某种自相矛盾,它们也
仍然不能为实行普遍性的思想改造运动提供甚么可靠的理论依据。
4.思想改造是中共的一大创造
事实上,不仅“洗脑”一词属于中共的发明,就连整个思想改造运动也应视为中共的一
大创造。
希特勒焚书坑犹,他纸是简单地把犹太人和异议者消灭了事,从没说过要对犹太人或异
议者进行甚么思想改造。斯大林柑制舆论,灌输教条,搞大清洗,建“古拉格”,却并不
曾要求每一个人“斗私批修”,“灵魂深处闹革命”。苏联的知识份子,除去异议者外,
也从来没有沦落到“臭老九”的地位。只有在中共治下,确切地说是在毛泽东治下,才出
现了普遍的.长达三十年的思想改造运动。
5.思想改造有任何理论依据吗
如果我们再进一步对毛泽东时代加以考查,我们还会发现,在将近三十年的思想改造历
史中,其间又有不少变化。仅以知识份子为例。起初,谈思想改造,主要是针对旧知识份
子。理由是他们在“旧社会”是为资产阶级服务,属于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知识份子。
进入“新社会”,社会地位虽然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但原有的世界观还不可能一下子马上
就变过来,所以还需要进行改造。在这里,进行思想改造的理论依据是“意识可能暂时落
后于存在”这一条。我们知道,当初共产党给所有的人划成分,根据的是每个人在“解
放”前三年的存在状态。于是,张三被划成地主,李四被划为富农。然而土地改革、合作
化一来,地主无地,富农不富,他们事实上都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继续称他们是
“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岂不荒唐起先共产党还讲一点逻辑,规定地主富农三年后改
变成分,三年后农村就不再有地主富农中农贫农之分,大家从此都称作农民。可是在三年
之后,共产党并不兑现,帽子一戴就是三十年,成分成了终身制。毛泽东讲“人还在,心
不死”。于是,“心”即意识又变成了一个完全不以社会存在的变化而变化的东西了。
回到知识份子问题上来。按照五十年代初期的理论,思想改造的对象主要是旧的资产阶
级知识份子,早就参加了革命的知识份子不在其内。新一代知识份子,“生在新社会,长
在红旗下”,从来没有为剥削阶级服过务。自然谈不上有资产阶级世界观,因此不是思想
改造的对象。但没过几年,这批新一代知识份子也被划入了思想改造的范畴。“文革”一
爆发,“十七年”教育被说成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这好歹算是为我们这代知识份子
必须思想改造找到了一个理论根据。因为我们受的是资产阶级教育,所以我们的世界观基
本上就还是资产阶级世界观。在这里,世界观不是决定于阶级地位而变成了决定于所受教
育,意识不是决定于存在而变成了决定于意识(教育当然属于意识而不属于存在)。这种理
论已经和马克思主义相去更远了。
然而事情并不到此为止。假如说“文革”前的一代知识份子由于所受教育的缘故不幸而
有了资产阶级世界观,那么,在“文革”之中成长的更新的一代知识份子总该是无产阶级
知识份子吧既然不仅他们的社会存在与资产阶级毫不相干,连所受教育也是人类有史以来
最无产阶级化的,怎麽还能说他们有资产阶级世界观呢但是,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这
代知识份子依然没有免于思想改造的命运。在这里,我们就连任何一种稍微可以自圆其说
的理论根据都找不到了。毕竟,马克思主义不同于基督教,它不认为人生而为人便有“原
罪”。马克思主义也不同于其他很多种人性论学说.它并不认为人性中先天地便具有某些
恶的倾向因而必须后天地予以克服。既然如此,凭甚么要对最新的一代知识份子进行思想
改造呢?
也许,有人会提醒我们说,列宁曾经指出,无产阶级并不能自发地产生马克思主义即无
产阶级世界观,因此必须“从外部”“灌输”给无产阶级。造就是说,一个人即使处于无
产阶级的地位,他也并不会因此而自然地、必然地拥有无产阶级世界观,后者仍须通过学
习和灌输方可获得,因此思想改造便仍然是必要的。但是,灌输是灌输,改造是改造,两
者不是一回事。灌输纸是假定了对方预先并没有一套正确的无产阶级世界观,改造却是假
定了对方预先就已经具有一套错误的资产阶级世界观。更何况,当列宁说无产阶级不能自
发地产生无产阶级世界观时,他指的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无产阶级。按照马克思主义,
一个社会的统治思想乃是那个社会中统治阶级的思想。因此,置身于资本主义社会的人
们,即使是无产阶级,其思想倾向,倘就其自发性而言,仍然处于资产阶级的思想体系之
中。且不说这种观点和存在决定意识的相互矛盾之处,有一点总是明显的,那就是,在社
会主义生产关系已经确立,无产阶级世界观即马克思主义已经成为社会的统治思想时,
“灌输”基本上就失去了依据,“改造”则更不知是从何谈起了。
6.严肃下面的荒唐与荒唐背后的严肃
以上分析,无非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它表明,所谓思想改造运动,不仅在马克
思主义那里毫无理论基础,就是在毛泽东思想那里——由于其漏洞百出——同样也无以为
据。这就和例如计划经济一事大不相同。计划经济的确是马克思主义的逻辑产物,而思想
改造则是纯粹的荒唐。像这样荒唐的事情居然能够发生、发展,且持续三十年之久.有那
么多聪明善良的人居然会相信它、实行它,并为它付出了极为昂贵的代价,若非亲身经
历,实在让人难以置信。一旦意识到当年我们严肃的努力竟然是建筑在十分荒唐的基础之
上,那无疑是令人伤心的。但反过来讲,荒唐之为荒唐,恰恰是因为它背后的东西是相当
严肃的。指出严肃下面的荒唐和荒唐背后的严肃,造就是我的分析的一个重点所在。
7.思想改造不同于思想发展
在讲明思想改造是甚么之前,我先要讲明思想改造不是甚么。
第一,思想改造不是正常的思想发展或思想演变。
人的思想常常会发生变化,在大变动的时代尤其如此。这种正常的,人皆有之的思想发
展或曰思想演变,和所谓思想改造根本不是一回事。毛泽东曾经现身说法,谈起他过去如
何嫌工农大众“葬”、“臭”,以后才认识到唯有工农大众才“最乾净”、“最香”。以
此为例,毛泽东说明人人都需要思想改造。
但是,应当注意到,毛泽东当年的“思想改造”,其实不是思想改造而是思想发展或思想
演变。那是一个独立自主的思想过程,事先并没有一套预定的结论。在整个思想发展过程
中,一个人的各种具体观点可能发生重大的改变,但他始终是以自己的是非为是非,他始
终没有否定过自己的思考能力。所谓“今我”与“昔我”的交战(梁启超语),虽有今昔之
别,但贯穿于其中的仍是同一个“我”。换言之,思想发展过程乃是一个独立思考的过
程。
思想改造却与之不同。思想改造意味着对独立思考的否定。我们都还记得,在一九五七
年的鸣放中,有不少人仅仅是提倡独立思考就被打成右派。所谓思想改造,要求一个人从
一开始就承认“我”的思想是错误的,纸有党的思想、领袖的思想才是对的。“我”必须
按照党的思想、领袖的思想来改变自己的思想。也就是说,它要求以别人的是非为是非,
否定思想的独立性和自主性。好比小学生做数学题,做完后交老师批改。老师说对才是
对,老师说错就是错。如果你根据老师绘出的答案找出自己错在甚么地方,那固然证明了
你原先的错误;如果你找不出自己错在甚么地方.你依然必须承认老师才是对的、自己一
定是错的。照理说,如果你越是检查不出自己有甚么错,你就越是会认为自己对。但思想
改造的意思恰恰是首先肯定了老师的答案永远正确,如果不一致,错的必定是自己。你越
是找不出自己错在甚么地方,那就越是证明你的错误严重。由此可见,思想改造正好是思
想发展的反面。
8.思想改造与自我道德修养貌似神离
第二,思想改造也不同于个人的道德修养。
首先,思想改造主要不是指个人道德品质的提高而是指政治立场、政治观念的转变。
和传统文化把政治道德化相反,共产党是把道德政治化。儒家学说从“修身”出发,到
“齐家”,到“治国”,到“平天下”。在儒家看来,一个人倘在道德上是高尚的,他在
政治上就会是正确的。共产党的理论正好相反。按照共产党的逻辑,一个纸有在政治上是
正确的,他在道德上才可能是高尚的。像雷锋、焦裕禄这种“共产主义战士”的典型,固
然也因其具有助人为乐、任劳任怨、廉洁奉公等普遍公认的美好品质而博得一般人的感
佩,但共产党却把这些美好品质统统算在“听毛主席的话”,“忠于革命忠于党”这类政
治原则的账下。与此相反,像刘宾雁第二种忠诚)里的陈世忠一类人物,除了略有不同政
见之外,其馀处处都堪与雷锋媲美。但仅仅因为这点不同政见,共产党就视之为“阶级敌
人”,连带着也就否认了他们在个人道德上的一切优秀表现。这和古人很不相同。在古代
中国,人们有时对于政治上敌对营垒中品行高尚之士还是很表欣赏的,如忽必烈之敬重文
天祥。共产党那里向无此等好事。如果共产党认定你在政治上“反动”,你越是在个人道
德操守上杰出,它纸会越恨你、越整你、越駡你,起码不会因此而尊重你。
共产党否认道德的普遍性,它强调道德的阶级性。同样一件行为,首先要看你是站在甚
么政治立场上,然后才能判明其合乎道德还是不合乎道德。例如说话和气、待人有礼,这
本来一向是被视为道德的,但共产党却坚持认为那纸有在对待同志的时候才是如此;如果
说你对敌人也讲礼貌,那就有丧失阶级立场之重大嫌疑。身为高官而廉洁自守,这本来一
向是受称讚的,可是按照共产党的逻辑,如果你属于“反动阶级”,你越清廉便是越虚
伪,越有欺骗性,越能麻痹劳动人民,因此反而越恶劣,甚而比不清廉还更坏。与此同
时,共产党又认为,纸要一个人在政治上是正确的,即便他有若干个人道德上的重大问题
也无关宏旨。这就是所谓“小节无害”论。此论虽出自林彪之口,其实却是共产党共同信
奉的原则。
其次,儒家倡导的个人修身和基督徒奉行的心性训练,其要旨不外是发扬人心中的善性
以克服人心中的恶念。在这里,善性、恶性都是与生俱来的,善恶的标准也是人心固有
的。共产党的理论正好相反。它既否认善恶之念是与生俱来,又否认善恶标准为人心所固
有。所谓思想改造,并不等同于传统的抑恶扬善。共产党从不认为无产阶级世界观与资产
阶级世界观之间的斗争,就是善恶之争的体现。事实上,在共产党那里,抽象地谈善恶,
本身就属于“资产阶级人性论”,因而本身就是被改造的内容。譬如说,儒家、基督徒都
很讲良心,而共产党的哲学则乾脆否认良心。它认为超阶级的良心根本不存在,从而使得
“良心”一词带上了某种“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的可疑色彩。
从表面上看,思想改造确实很像道德修养。中共既热衷于提简单的口号,又擅长于改换
名词的定义。像“破私立公”、“斗私批修”一类说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道德家和宗教
家要求人去除私欲的主张。金观涛和刘青峰认为,共产党的思想改造理论是一种“儒家化
的马克思主义”,它诉诸于儒家文化中知识份子的道德反省传统。也许.确有一批知识份
子是以这种态度对待思想改造的。但可惜那是一个严重的误会。凡是把思想改造当成个人
道德修养功夫来做的人,无一不在现实中屡屡碰壁。当代大儒梁漱溟总算是个人道德修养
功夫很到家的人物了吧,然而梁漱溟从未被认作是实行思想改造的正面榜样,而是被当成
反对思想改造的反面教员。如前所言,共产党的思想改造一是强调立场、政治观念的转
变,二是否定人类普遍的内在道德感,所以它和传统儒家的道德修养是貌似神离的。这就
是为甚么具有强烈道德反省传统的中国知识份子,在共产党的思想改造运动中间总是扞格
难入,动辄得咎,费力而不讨好的根本原因。
9.思想改造即思想否定
那么,思想改造究竟是甚么呢?
思想改造,是指世界观的改造。所谓世界观,按照马克思主义,实际上是一套认识——价
值评判体系,也就是认为甚么是对的、甚么是错的,甚么是好的,甚么是坏的,甚么是正
确的,甚么是错误的,甚么是“进步的”,甚么是“反动”的,如此等等。
当你承认你必须彻底改造思想时,便意味着,你承认你认为是对的东西其实的是错的,
而你认为是错的东西其实是对的。
然而问题在于:如果你已经知道你认为是对的其实是错的,你认为是错的其实是对的,
那就表明你已经有了正确的世界观,你的思想已经改造,因而你就用不着再思想改造。反
过来,如果你还不知道对的是错的,错的是对的,也就是说,你不认为自己原有的世界观
是错的,不认为共产党提倡的世界观是对的,你就不会感到有思想改造的必要,你就不会
去思想改造。无论是上述哪一种情况,作为一种思想过程,作为一种思想状态,思想改造
似乎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本身就像是自相矛盾的。
记得在“文革”初期,“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口号风行一时,我当时就很不讚成。后来
读到遇罗克的出身论),不禁深感共呜。我把《出身论》给了另一位也是“出身不好”的
很聪明的同学看。本以为他会和我所见略同,殊不料他读完后立即对我说:“这是大毒
草!”若干年后,他向我解释了他当年的心理.他说:“其实在当时,我对那个口号也很反
感。遇罗克的文章写得那么严谨透彻,无懈可击,我读了也觉得十分有理。可是在那时,
我总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是有问题的,自己的思想、感情、立场都是有问题的。因而我想,
凡是我觉得对的事情,大概一定就是错的。正因为我心里认为《出身论》很对,所以我就
说它错了。”
这位同学的案例,也许偏于极端,然而这种极端不过是把一种普遍的倾向充分发展,因
而它正好把一般人共有的模糊感觉突现无遗。共产党讲得很清楚,思想改造的关键是转变
立场。这就是要你站在和自己正相反对的立场看问题,也就是要你自觉地反对自己。简言
之,改造自己的思想就意味着反对自己的思想,否定自己的思想。
10.思想改造是一个逻辑悖论
有一个著名的撒谎者悖论:某人说他在撒谎。他说的话是真还是假设此话为真,则推出
此话为假,设此话为假,则推出此话为真。
如上节所述,思想改造也是一个悖论:我承认我的思想是错的。我的思想是对还是错如
果我的思想是对的,则推出我的思想是错的;如果我的思想是错的,则推出我思想是对
的。
罗素指出,上述悖论都是由于恶性循环引起的。他提出一条原则避免这种悖论:凡是牵
涉到某一集合的全体的,必不能是该集合中的一分子。当一个人宣称他在撒谎时,这句话
本身不应包括在内。基于同理,当我承认我的思想是错的时,我这一个思想不应包括在
内。换句话,当我承认我的思想是资产阶级世界观故而必须彻底改造,那么,我的这一思
想肯定已经超出了资产阶级世界观,可见我并非“满脑子”的“资产阶级世界观”。列宁
讲过,在政治上,认识到错误就已经是改了一半。你甚至不能说我“基本上”还是“资产
阶级世界观”,因为我至少有一半已经不再是“资产阶级世界观”了。这和“撒谎者悖
论”还略有不同:一个人可以随心所欲地一会儿撒谎,一会儿讲真话,但一个人不可能随
心所欲地一会儿是“资产阶级世界观”,一会儿又是“无产阶级世界观”。共产党要求有
“资产阶级世界观”的人进行思想改造。但是,凡有“资产阶级世界观”者势必会拒绝改
造;凡愿改造者势必不再是“资产阶级世界观”,或“基本上”不再是“资产阶级世界
观”。正像童话《皇帝的新衣》:是傻瓜就一定看不见新衣,看见了新衣的人就一定不是
傻瓜。如此看来,思想改造不仅在马克思主义那里找不到恰当的理论根据,它甚至在逻辑
上都是自相矛盾的。
11. 思想改造的现实政治功能
思想改造,并非如许多人想像的那样,纸是为了一种抽象的、理想化的目的:造就“无
产阶级知识份子”、“共产主义新人”。它首先具有一个更直接、更具体、更现实的目
的,那就是造成人们对共产党专制政权的认同和效忠。
马克斯.韦伯指出:国家政权意味着垄断的、合法或曰正当的暴力。这就是说,一个政
权若要存在下去,它不单要掌握垄断性的暴力工具去压制人们的反叛行为,而且还需要为
自己的存在找出一套证明其为合法或曰正当的理论依据去否定人们的反叛意识。
共产党有一套独特的理论或哲学。按照共产党自家的理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是人类
历史发展客观规律的实现——这就否定了传统的“天意”的概念而又同时扮演了往昔“天
意”所扮演的功能;共产党是人类最先进的阶级即无产阶级的先锋队伍——这就在表面上
肯定了平民意识而又自我加冕高人一等;共产党代表了全体人民的愿望和利益,无产阶级
专政体现子最高最大的民主——这就偷换了民主概念而一劳永逸地佔有了“民意”。所
以,共产党政权就不像同时代的那些其他形式的权威主义政体。后者搞起专制来总是心虚
气短,半途而废,防守犹嫌不足,何有雄心进取共产党搞起专制来没有那种外惭清议、内
愧神明的心理负担,共产党搞起专制来是理直气壮,自以为天经地义,因此常常是咄咄逼
人。原因就在于它自己给了自己一套自我证明的绝对的合法性依据。
可惜的是,为了使共产党的这套理论起到论证政权合法性的作用,光是共产党领导人自
己相信是不行的——其实也是不必的,关键是要全国的老百姓,首先是知识份子相信才
行。于是就有了持续不断的用马克思主义武装(或曰改造)全国人民的思想改造运动。
12.从“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到“和党中央保持一致”
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
共产党的理论既是一种理论,难免没有人言人殊的通病。信奉共产党的哲学纸是认同和效
忠共产党政权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如果你对这套理论的理解和领袖不一样,你照旧
有可能去批评,乃至反对那个实存的共产党政权。思想改造的真正目的决不是要把大家都
变成马克思主义者。从马克思主义诞生以来,在马克思主义者内部不同观点的争论就一直
没有平息过。这对于作为一种理论的马克思主义而言是极正常的,但它对于作为一种为现
政权论证其合法性即正当性的东西而言就是极不正常的了。所以,思想改造运动,从它所
标榜的那个似乎有些理想化的,复杂的,包含有内在岐义性的“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这
一神圣目的,必须直接兑现为高度现实的,极为简单的,毫无争议馀地的“和党中央保持
一致”这一政治要求。到了这一步,我想,各种对思想改造的不幸误解——诸如误解为思
想发展,误解为道德修养,误解为造就马克思主义者以及等等一便应该都可以澄清了。
注释:
①
Edward Hunter,Brainwashing in red china:the calculated Destruction of Men’s
Mind。(new york:the van- guard press, 1951);
Brainwashing:the story of men who defied it (new york:farrar, straus—cudahy, 1956);
robert jay lifton, thought reform and the psychology of totalism
(new york:norton, 1969)
第二章 思想改造何以可能
13.四九年不是政治理念的胜利
假如思想改造运动果然如此荒唐(果然如此),那么它何以竟能发生难道不正是我们自己
当年曾极为真诚地进行思想改造吗现今人们一谈到自己在“文革”中的行为时,一言以蔽
之曰“幼稚”、“狂热”。可是这两个词实在说明不了多少东西。
这就需要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流行到共产党革命在中国大陆的胜利谈起。当然,本节
只能给出提纲式的说明。
从戊戌维新以来,古老的中国就一直怀着强烈的追求摩登(现代化)的衝动。这种衝动很
容易使一般人产生“唯新是从”的态度;新的就是好的,新的就是对的。中国人抛弃了循
环的或倒退的历史观而接受了进化的历史观。按照这种历史观,历史运动被看作是人类成
就的积累过程。当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被初次引入中国时,就被冠之以“最新学说”之
美称。很少人意识到那会是对西方自由民主制度的摧残或否定,多数人以为它是在保留以
往的成果(这一点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基础上对现存社会巨大缺陷予以有效治疗的,可达到
一个更美好状态的药方。
毫无疑问,十月革命在加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方面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即所谓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它是一个来自西方而又反西方的
理论,因而能同时满足一些中国人既要学习西方又要维持民族骄傲的矛盾情结。列宁关于
“先进的亚洲,落后的欧洲”的观点迎合了一般后进民族希图一举而居于历史前卫的急功
近利的愿望。共产党的建党学说提供了一套以大众为名的精英组织理论,从表面上调和了
精英与大众的裂痕。对科学效用的惊服导致了“科学迷信”,也就是对科学的非科学态
度。而马克思主义则自我标榜为科学的结晶。马克思主义既有复杂晦涩的庞大体系,又有
简单明快的独断信条,这就为一些渴望行动的知识份子提供了必要的精神武装。一方面,
马列主义肯定了一个与传统大同社会相类似的关于完美社会的高度理想化目标,另二方
面,它又肯定了一整套具有马基雅维里风格的极为精明的斗争手段;这就使得人们可以在
以苛刻的道德标准否定现实社会的同时,又能够在自己的行为中罔顾最起码的道德约束。
再加上民国以来的内忧外患,部分知识份子的边缘化,第一次世界大战导致不少人对西方
文明产生幻灭,第二次世界大战带来了全球性的左倾思潮泛滥,凡此种种,便构成了马克
思主义在中国流行的诸般因素。
但是,有一点需要提醒,上述诸般因素的作用不宜夸大。一个明显的事实是,直到一九
四九年之前,中国知识份子认同马列主义的依然纸佔很小的比例。在四十年代,知识份子
中不满现政权的人数急剧增加,但在政治上、思想上投身共产党的仍然为数甚少。
共产党在一九四九年的胜利绝不是甚么“历史的必然”,也不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理
念的胜利。第一,中共领导的那场革命,在很小的程度上是所谓无产阶级的革命,在较大
的程度上是一场农民的革命。甚至中共自己也承认,一九四九年的革命只是“新民主主义
革命”而非“社会主义革命”。第二,这场革命的胜利,主要是军事的胜利,而不是政治
理念的胜利。
14.关于“不理解而信从”
如前所说,一九四九年的胜利,本来纸是在很有限的意义上才是共产党政治理念的胜
利。但共产党却在这个胜利上做足了文章。毛泽东以历史的终审裁判的姿态说出了这样的
话:一切别的主张都试过了,都失败了,纸有马克思主义,纸有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革
命取得了成功。共产党以成功为根据,证明自己的正确;进而以正确为理由,要求人民的
信从。这就构成了推行思想改造运动的一个前提。
严格地说,这个前提本身并不那麽可靠。夺权的成功不等于理念的成功;纵然是理念的
成功,也并不等于理念必定正确。历史上有的是正确的东西遭受失败的事实(俗话说,勿以
成败论是非)。但是话虽如此,胜利者总是要比失败者更容易宣佈自己代表了正确,也确实
更容易让人家相信自己代表了正确,那堆是不奇怪的。
正像“迷信科学”一样,“迷信科学”的心理是来自对科学本身不理解的人们惊服于科
学的功用或效验。这就产生了所谓“不理解而信从”的态度。用侯宝林相声里的话,迷信
就是“迷迷糊糊地信了”。基于同样的道理,那些原来不懂或不信马列的人们,由于目睹
共产党革命的巨大成功,也会产生类似的“不理解而信从”的态度。造就使他们进而认可
了思想改造的必要性和正确性。
人类认识的一般过程是“通过理解而信从”。因此乍一看去,“不理解而信从”就是自
相矛盾,就是不可能。其实不尽然。我在前面指出,思想改造意味着你承认你的思想是错
的——虽然你并不知道它为甚么是错的,承认别人的思想是对的——虽然你也并不知道它
为甚么是对的。这看来十分荒唐,但并非不可能。如果你发现自己的思想碰了壁,而别人
的思想成了功,你就很可能产生上述想法。这样一来,你就对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认识能
力都发生了动摇。一事当前,当你的想法和别人不一样时,你很可能马上就怀疑是不是自
己错了。
15.真是“心悦诚服”吗
我们一向被告知说,在五十年代初期,知识份子对共产党的确是心悦诚服。不过,我们
也越来越多地听到不同的陈述。一位北京大学的教授谈到,当年他和市民一道欢迎解放军
进城时,其实心底里很有几分不安。刘宾雁则回忆说,当年他听到“解放”的消息后,内
心并不如预期般的兴奋。这些陈述是否准确呢不错,人在回顾往昔的心理感受时,常常会
打下现时心情的投影,因而可能在无意中歪曲当初的实际情绪。但是我们也要知道,有时
候,事过境迁,人们反而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些在当时未曾言明或被有意无意压抑下的某种
情感。所以,我更倾向于相信这些不同的陈述。我们即便承认.在五十年代初期,中共的
政绩颇为可观,但倘说那时的知识份子便是一味拥戴,连内心里都没有半点疑惑和异议,
则肯定是不可能的。
孔子说:“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这显然是把政治、把批评都看得简单了。有人
说,文人天生就是反现状的,话是过份了点。但恐怕倒有更多的真理。问题在于,没有一
种政治能够真正完美到别人无可批评的地步。伟大如华盛顿、杰弗逊者,当政时尚免不了
饱受抨击。再以土地改革运动为例。如果你讚成让贫苦农民分得土地,你是否也讚成对地
主富农残酷打击即使你讚成对地主富农残酷打击,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有多少老实能干的
农民被错划了成分而遭无妄之灾因此,以社会的耳目或良心自居的知识份子,无论如何也
不会閒到光知道唱讚歌的地步。
当然,在五十年代初期,一般知识份子对新政权表示真心拥护而不去批评,有知识份子
自身的某种考虑。
第一,受传统文化影响,有些知识份子进行批评往往是基于“为主分忧”和“为民请
命”的角度。当统治者励精图治,当普通民众的生活曰见改善时,他们似乎就失去了批评
的立场。毕竟,在当时,坚持自由主义原则,坚持个人基本人权的知识份子并不多。
第二,不少知识份子大概接受了共产党的一套说词,比如“要分清主流和支流”啦,
“要分清延安和西安”啦,“一场大的革命运动难免不产生某些偏差”啦,等等。这就使
得他们对当年共产党的过错抱一种理解、体谅的态度。
但是,上述考虑,纵然普遍存在,它们充其量会减弱批评,决不会使批评之声消失。再
说,自近代以来,中国的文人中一向不乏以批评家自命,为批评而批评的人物,何以到了
中共治下,个个都变得如此识大体,如此“负责任”了呢
有一点是十分清楚的:那就是从中共掌权伊始,知识份子就感觉到了一种强大的压力。
16.无形的压力
这种压力包括好几个层次。
首先,一个靠武力获胜的,庞大的独佔性权力,本身就令人生畏。面对着这样一种权力,
人们本能地感到得罪它不起,因而会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它靠拢。
其次,不论是七实三虚还是七虚三实,在早期,共产党总是显示出它赢得了相当多数的
民众的支持。这个巨大的多数本身就具有威慑力。我们知道,甚至在民主制下,个人权利
虽有保障,但当其社会出现一个巨大的多数时,即使它不对少数实行任何暴力手段,那剩
下的少数也可能会产生被压迫感,因此往往会对之採取迎合、顺从的态度。
其实,单单是根据上述两条,就足以使一般人对共产党不敢妄加非议了。然而,一般人
又都有把自己行为加以合理化的习惯。在这种情况下,一切用以证明共产党确实英明伟大
的事实材料就会灵活地涌上心头,各种为共产党的遇错进行开脱辩解的论据就会自动地浮
现脑海。而我们的眼睛,在那些可能会扰乱我们内心安宁的现象面前,则会知趣地闭上。
最后,我们终于说服了自己:我们对共产党的确是心悦诚服:我们之所以没有批评它,实
在是因为它没有多少可被批评。
岂止我们知识份子是如此。在我们视为属于那个“多数”的工农大众中间,许多人还不
是和我们一样纸不过在他们眼里,“我们”即知识份子成了构成那个“多数”的一部份。
亿万农民载歌载舞地走向合作化,加入人民公社,和我们知识份子一样争先恐后地向党交
心,和工商业者敲锣打鼓地欢庆公私合营和国有化,其间复杂暖昧,幽深微妙的心理活
动,究竟又有多大区别
17.从“杀鸡吓猴”到“杀猴吓猴”
显然,在共产党统治下,压力并不都是无形的。从一开始,共产党就用毫不含糊的语言
告诉人们:反对它将意味着甚么。
不谈国共内战,不谈延安整风,我们纸说一九四九年之后。单单是土改和镇反,就已经
造成史无前例的政治迫害。当然是政治迫害,因为受害者绝大多数都没有从事反对新政权
的任何行动,其中包括了大量的知识份子,所以毛泽东才宣佈镇反比焚书坑儒要厉害一百
倍。我把这一类迫害称为“杀鸡吓猴”,因为其受害者,从理论上讲,都是那些按照其身
份而被归入“敌人”的一批人,那横竖在表面上还是和其他人和其他知识份子有一种可以
外在判明的界限。但是它所造成的恐怖效应,无疑已强烈地施加到各种入的心灵上。在杨
绦女士的小说《洗澡》中,我们可以读到若干知识份子面临思想改造时的窘态,许多人是
那么急切向地向共产党乞怜讨好,并往往不惜对自己横加诬蔑。他们这样做,绝大多数不
是为了向上爬,纸是唯恐往下掉。因为往下掉实在太可怕,也太容易了。在江文先生的小
说《浪淘沙》里,我们可以瞭解到,在一九五七年“鸣放”期间,不少人的批评意见,就
是针对着此前的数次运动:土改、镇反、三反、五反。这些批评意见直到“鸣放”期间才
被公开提出,可见在此之前一般人的恐惧有多麽深重。其实,所谓“呜放”过程本身就十
分说明问题。起初是鸦雀无声,以致于当局必须反复动员鼓励,尔后才有一些胆大的或地
位较高的人开始公开批评。当时费孝通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知识份子的早春天气》,
据说在知识界引起广泛的共鸣。这岂不意味着在这些知识份子的感觉中,相对于此时的
“乍暖还寒”此前的政治气候简直就是一片严冬吗这便足以证明五十年代初期知识界的
“一致拥护”是多么虚假。这就是“杀鸡吓猴”造成的效应。
在“杀鸡吓猴”之后不久,共产党又直接开始了“杀猴吓猴”。批胡风运动肇其端,
“反右”是其第一次高潮。从这时起,“人民”和“敌人”之间已经失去了任何外在的辨
别标准。每一个人,随时都有可能在一夜之间由“人民”变成”敌人”。“身份罪”扩大
到了“思想罪”。再加上没有任何像样的司法程序,定罪一般都是十分武断,十分任意
的;而惩罚的残酷性,也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最初想像。于是,恐怖就成了“新中国”政治
舞台上唯一持续不变的背景。这也是所谓思想改造运动最基本的组成因素。
18.单一价值标准体系:观念与结构
共产党在全国范围内建立起一整套单一的价值标准体系。这个体系包括两个方面,唯一
的一套意识形态和高度集权的社会结构。二者相辅相成。马克思主义被奉为唯一正确的思
想,其他思想无不受到批判;政府成了全国人民唯一的老板,不是“不劳动者不得食”,
而是“不听话者不得食”。在这个单一价值标准体系的背后的支持则是暴力。
没有暴力,也就是没有“无产阶级专政”,那个单一的价值标准体系,即使不会立即倒
塌,起码也做不到控制一切。统治者当然可以有自己的一套思想理论,他们也当然可以去
批评各种他们不讚成的思想理论,但是在共产党那里,“批判”的实际含义是“禁止”、
是“镇压”,这才造成了其意识形态的一统天下。政府成了唯一的老板,但如果它不去制
止别人自谋生路,它也不可能造成对一切人的命运的支配。近年来出现的“个体户”就并
非受僱于政府。毛泽东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比喻,要求知识份子必须依赖于新政
权。其实,知识份子的生存方式一向具有较多的独立性。即使在古代中国,知识份子也常
常可以在政府的直接控制之外生存。除了入朝为官或是受职于政府的文化机构外,过去的
知识份子起码可以办私塾、办私人书院,也可以靠卖文卖画维生。科场失意的词人柳永说
得很明白:“我不求人富贵,人需求我文章。”自得之意,溢于言表。公有制的真正可怕
之处不在于它的垄断,而在于它维持垄断的暴力。六四以后,大批民运人士被开除公职,
但他们的日子大都要比当年“反右”或“文革”期间遭受同等惩罚的人好过得多.因为他
们好歹还可以做生意,干个体户。说到底,那纸是表明了今日之中共当局已经不再禁止别
人自谋生路而已。就这点而言,共产党依然还比不上过去的皇帝。不妨想一想,如果这些
被敲掉铁饭碗的知识份子们可以办私垫、办私人书院,即使他们讲授的内容被规定不得含
有“谋反逆上”的东西,其境遇又将会如何
19.为什么针对知识份子
不少人批评说,由于共产党轻视知识份子,所以在中国知识份子的社会地位十分低下。
这是对一个正确的批评的不准确的表述,而这种不准确多少反映了人们对单一价值标准体
系的实际内涵缺乏透彻的瞭解,故此处须略加提及。
还在一九八0 年北京大学竞选活动中,杨百揆同学就提出了“知识份子是最先进的社会
力量”这一观点,后来更有人提出知识份子不应是“老九”而应是“老大”的主张。这些
观点猛烈抨击了共产党,尤其是毛泽东贬低知识份子的谬论,因而值得讚赏。不过严格说
来,这些观点也有不妥之处。
首先,在一个社会中,知识份子的地位如何,主要并不取决于它在执政者心目中的价值
序列上处于第几等重要。除非执政者能够造成这样一种社会结构,从而使得他们不喜欢的
那类人处于劣势地位;又除非他们能够用强力压制那些人时不满与表现,否则,单单是执
政者们自己的好恶,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其次,在一个真正自由民主的社会中,各种人都
可以发挥自己的比较优势,很难说哪种人就格外重要或不重要。我们要抛弃的是一整套从
政治上确定某一部分人应列第几位的荒唐习惯,而不纸是改动它的既有次序。
其实,在中国,知识份子的处境,和他们在官方理论中所排名次倒没有多少关系。毕
竟,“臭老九”之称从未见之于中共正式文件。不错,工人、贫下中农一向被摆在前头,
但他们的境遇果真就高人一头吗要说“工人阶级”、“贫下中农”这块金字招牌,也许对
他们的子女倒还能带来一点小小的好处,但那也纸是面临着入学、提干、入团、入党等为
数不多的升迁机会而又须是和“黑五类”与“臭老九”的子女们相比较之下才略有意义。
对于绝大多数工农,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那些“领导阶级”、“依靠力量”一类的头衔,
不过是空话罢了。有时,情形刚好是相反的。譬如说,从来纸有“犯错误”的知识份子被
贬去当工人、当农民,决没有工人或农民因为“犯了错误”去罚做知识份子工作的。可见
一般工人,更不用说一般农民,其处境绝不是更优越些。所谓“手捏锄头把,犯法也不
大”,不意味着当农民在政治上保险,那纸是由于专制者对农民缺少多种层次的惩罚手
段——你无法把农民再进一步“下放劳动”,除非是进劳改营。我们知道,被打倒的刘少
奇曾经有过请求回乡当农民而终不可得的悲哀,但那当然不表明共产党高级干部的社会地
位比一般农民还低。正如在权力斗争中,牺牲者多为共产党的领导人,因为他们比其他人
拥有更多的权力;同样,在观念形态的斗争中,牺牲者多为知识份子,因为他们比其他人
拥有更多的思想和观念。
共产党专制是观念的专制。因此,各种不同的观念,尤其是那个产生各种不同观念的独
立思考精神,便构成了足以从根本上瓦解这种专制的天敌。事实上,专制者是猜忌和敌视
一切有思想的人,不论他们是何种身份。如果说他们确实对受过较多教育的人更猜忌,那
是因为他们认为这种人更容易产生独立的见解;如果说他们每每把反自由化一类运动的重
点是放在“知识份子成堆”的单位,那是因为这些单位更容易成为不同思想的形成地和集
散地。如此而已。
20.思想改造的二重性
在《一九八四年》一书中,奥威尔谈到“双重思想”。所谓“双重思想”,就是在一个
人心目中同时存在并接受两种相互对立的信仰的能力。奥威尔指出:建立双重思想的过程
“必须是自觉的,否则它在进行时,就没有足够的准确性;但它又必须是不自觉的,否则
它就会带来一种虚伪的感觉.并由此引起犯罪感。”(1) 思想改造过程也就是一种建立双重
思想的过程。它也具有自觉与不自觉,主动与被动的二重性。倘若没有来自党的各种有形
和无形的外部压力,大规模的思想改造运动便不可能发生;然而,如果被改造者自己没有
任何主动性,这个运动也不可能实际生效。简言之,思想改造本身就是主动地接受被动的
改造。那么,我们的主动性又是从何而来呢?
21.真理的强制性
这就涉及到真理的问题了。理性追求真理,而真理却具有强制性。一般人都认为真理是
客观的,地球是圆的,偷东西是坏的,你不承认它们,它们依然如此。因此.你不承认就
是错的,是不应该的。真理具有绝对性,因而就具有排他性,具有强制性。哪里有真理,
哪里就没有自由。充其量,自由纸存在于发现真理之前。这里的所谓自由,其实纸是犹豫
不决。而犹豫不决,用恩格斯的话,则是以无知为基础。马克思主义承认人类永远需要自
由,因为人类永远需要去发现新真理,包括修正错误抛弃假真理。但也仅此而已。问题在
于,真理一经确立,其他各种意见、观点就应该放弃,自由也就没有存身之地了。人们平
常说的“服从真理”、“向真理投降”,就是指的这种强制状态或曰不自由状态。
假若上述道理站得住脚,则共产党搞思想改造,起码从原则上讲,从共产党自身的角度
讲,就是相当合理的。既然共产党认定自己的哲学是真理,它当然就会要求别人接受那套
哲学,放弃其他各种错误观念。在被改造者这一方,你或许对共产党的哲学不理解,有怀
疑,甚至于反对,造就是说,你可能不讚成思想改造的特定内容,但你似乎没有理由否认
思想改造的一般逻辑,这就使得许多人从原则上接受了思想改造。
22.真理的功利性
真理具有功利性。真理的功利性造一步加强了思想改造的逻辑力量。
如前所说,根据真理的强制性,所谓思想自由无非是思想混乱的表现,它不过是一个人
在获得真理之前的一个必经阶段。考虑到真理的功利性,考虑到人们发现真理的目的在于
用它解决实际问题,那麽,这一必经阶段就未免是多馀之物了。既然前人已经发现了真
理,那么,后来者只消把它现成地接过来实际运用就够了。后来者有甚么必要非要去重复
一遍那个发现真理的漫长过程不可呢共产党相信自己已经掌握了真理,它最关心的是如何
儘快地让人们接受这些真理。为此,借助于政权的力量强行灌输就没有甚么不正当。更何
况,共产党认为,由于千百年来剥削阶级思想的巨大影响,一般人,包括最先进的工人阶
级自己,都不可能自发地产生正确的世界观,因此,“从外部灌输”(列宁语)马克思主义
不仅是可以的,甚至是必须的。否则,无异于听任人们继续沦为各种剥削阶级传统偏见的
牺牲品。
简言之,如果你承认人类思维活动的目的仅仅在于发现真理,那么,你就已经把自由讨
论贬低为一种手段,即使是一种必不可免的手段。如果你进而承认发现真理本身还不是目
的,发现真理的目的仅仅在于运用真理解决实际问题,你就把自由讨论进一步贬低为手段
的手段。这样一来,自由的地位便越发地无足轻重了。于是,你对思想改造的咄咄逼入也
就更不反感了。
23.真理的阶级性和立场问题
共产党强调真理的阶级性。乍一看去,这种观点和过去一般人的常识很不相同——人们
通常都以为真理是普遍性的,其实不一定。
俗话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人们早就发现,由于现实生活的复杂性,不同
的人们,因为所处地位的不同,观察问题的角度不同,对同一件事情往往持有不同的评
价。换句话,人们早就发现了各种利益、各种欲望之间可能存在着无法消解的冲突。关于
真理具有阶级性的这一观念,便是由这类冲突中引出的。
本来,承认真理的阶级性,很容易导致真理的相对主义。“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
非”,因而就没有绝对的是与非。但马克思主义又是一种真理的绝对主义。这种绝对主义
是建立在历史决定论基础之上的。假如说资产阶级有资产阶级的利益,资产阶级有资产阶
级的真理,无产阶级有无产阶级的利益,无产阶级有无产阶级的真理,那么,我们凭甚么
理由认为无产阶级的利益才是正确的利益,无产阶级的真理才是真正的真理,而资产阶级
的利益、资产阶级的真理却是错误的呢这里显然需要一个超乎二者之上的绝对标准。按照
马克思主义,那就是人类发展的客观规律。因为无产阶级体现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性,
所以唯有无产阶级的利益才符合人类发展的利益,唯有无产阶级的真理才符合于人类发展
的真理。
从真理的阶级性,直接引申出所谓立场问题。正确的立场是获得正确的认识的前提。按
照这种理论,一旦两种观点的分歧被定性为两个阶级的观念冲突,那么,任何试图通过自
由讨论以获得一个双方都承认为正确的结论的努力,从原则上讲就是注定办不到了一一因
为根本不存在着可以为双方共同承认为正确的那种东西。换句话,在这种情况下,讨论不
仅是次要的,而且是毫无意义的。在这种情况下,你要做的事不是讨论,而是简单地站在
一边反对另一边。这就从原则上极其彻底地否定了自由讨论或思想自由。依据这种理论,
思想改造当然要,也纸能要靠强力推行。
24. 小心“丐论”
回到本文一开始提出的问题。思想改造既是被动的,又是主动的。广大知识份子要同意
接受改造,除了外力的胁迫外,总还离不开内心的某种认可。换句话,知识份子总要找出
一些理由,说服自己去接受改造。这些理由当然不能是共产党的那套理论本身。许多讨论
思想改造的文章都犯了“丐论”(beg the question)的逻辑错误:它们总是根据共产党关于知
识份子必须思想改造的那套理论本身,去说明广大知识份子为甚么会主动地接受思想改
造。这就把知识子接受了共产党的思想改造理论当作了既定的前提,而实际上我们要探讨
的恰恰就是这个前提自身。显然,知识份子要主动地接受思想改造,其所凭借的那些理由
纸能是他们原先就有的某些观念。
如前所说,我们认为,许多知识份子都相信真理是客观的,绝对的,因而也就默认了真
理具有强制性;另外,他们也都承认真理的功利性,并且还承认,不同的人们,由于立足
点的不同,对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对立的评价。正是根据这些似乎常识性的观念他们就可能
认为,思想改造,在逻辑上,如果不是在特定内容上的话,是正确的、合理的。而共产党
在政治上的巨大的成功,则赋予了这种一般逻辑以特定的内容。于是,共产党关于思想改
造的要求,就在许多知识份子那里获得了某种主动的讚同。
25.事实的暖昧
思想改造主要是指政治观点的改变。思想改造之所以可能,那是和政治观点的某些特性
分不开的。我们不妨对政治观点的这些特性略加研究。
大致上讲,人们的政治观点涉及到两种因素:一是涉及事实,涉及经验;一是涉及概
念,涉及价值。有时,这两者是截然区分的;不过在更多的情况下,两者是彼此交织的。
先谈前一种因素。乍一看去,人们对事实的认识是直截了当的,因而也就是无庸置疑
的。一件事情,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鹿就是鹿,马就是马。在涉及事实时,真话假
话的区别是明明白白的。所谓“事实胜于雄辩”一语.便是说明了“事实”所具有的力
量。然而遗憾的是,那仅仅对于我们直接经验到的事实才是如此。由于我们每一个人所瞭
解到的事实,绝大部分都是来自间接,来自于他人的转述,于是这里就发生了受蒙蔽的极
大可能性。
“事实”有两个大弱点。第一是它不具有逻辑上的自明性;第二是事实与事实之间缺乏
坚实可靠的逻辑上的蕴涵性。中国历史上有所谓“烛光斧影”的传说,讲的是赵光义借探
病为名杀死其兄赵匡胤。此事是真是假,谁也不能一目瞭然。这说明事实没有自明性。有
句古话,叫“谣言止于智者”,意思是说,一个聪明人可以依据已知的事实,运用推理,
判断出某一未知之事的真伪。这显然是夸大了事实的相关性。我们都知道毛泽束整人心狠
手辣,但我们并不能由此直接推论出林彪的飞机究竟是自己坠燬的还是被毛泽东下令击落
的,如果没有其他的人证物证的话。这说明了事实之间并非逻辑上互相蕴涵。毕竟,任何
一个个别的、具体的事实(“个别”、“具体”二词本属多馀,因为事实都是个别的、具体
的,我这样说无非是强调事实的个别性和具体性)都是偶然的,非系统的、非演绎的。
事实的这两个弱点导致了一个十分严重的后果,那就是:一件真正发生过的事情有可能
被歪曲,被封锁,被埋没,而一个虚构的故事却可以流传天下。这样一来,一旦人们需要
对直接经验之外的某些事情进行判断或者是据此形成自己的政治观点时,他的处境就颇有
几分危险了。比如说,你亲眼见到全村的人饿肚子,但报纸上却大肆宣扬全国丰衣足食,
形势大好,你未必能十分肯定地识别出那是谎言。共产党总是强调主流与支流,九个指头
与一个指头的区分,其效应是使我们每个人都为自己直接经验的有限性而深感惶惑,从而
失去对大问题作出判断的自信心。
共产党专制统治有两点做得空前彻底:一是以言治罪;一是垄断传播工具。所谓以言治
罪的“言”,不仅是指你发表了不同的理论性见解,而且还包括你讲出你亲身经验的某些
事实,如果这些事实本身与“党中央”的宣传口径不相一致的话。你亲眼见到村子里饿死
了人,如果你讲出来就可能有牢狱之灾。小说刘志丹)无非是提到了一些当年陕甘宁边区
的故事,毛泽东便说它是“反党”。众所周知,在共产党专制下,讲真话常常要付出极高
的代价,因此我们把敢于讲真话视为极高的美德。这当然揭示了一个可悲的状况。然而问
题的复杂性还在于,生活在专制统治下的人们,并非总是有如皇帝的新衣)中的臣民,自
己知道自己在撒谎。在更多的情况下,大多数人已经弄不清楚何者为真实,何者为谎言。
有时还认真为假或认假为真。这一点显然更重要。毕竟,人性中有一种追求真实的强烈衝
动。如果我们每个人随时随地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撒谎,我们是会很难受,很痛苦的,
我们的良心会不断地抗议,我们会永远处于耻辱与罪恶的感觉之中。我们不可能长期地听
任自己如此这般地堕落下去。可是,一旦我们分不清真实与谎言,情况就大为不同了。在
这种情况下,良心好比是被注入了麻醉剂,它变得迟钝,于是我们就不再强烈的自责和内
疚,我们就可以苟且地,有时甚至是轻鬆愉快地活下去了。在“六四”之后的今日,我还
听到不少人对中共过去的政绩多有肯定以及对中共早期斗争的浪漫传说深信不疑,我不能
不承认共产党在伪造事实方面的巨大成功。
就人们反对极权统治的认识过程而言,一般来说,反贪官易,反皇帝难;反皇帝易,反制
度难;反现存制度易,挣脱整个思想体系难。最后,也是最难的,莫过于克服多重谎言的
弥天巨纲,重建历史真实。
几年前,当自由化浪潮在苏联再度启动时,文化界出现了一大批涉及整个苏联以往七十
年历史的作品,包括对共产党革命的头号圣人列宁的重新描述(注意,是重新描述而不仅仅
是重新评价)。一位名叫格罗斯曼的作家在他的一部短篇小说《永恒的流动》中,把列宁热
衷权力,残害政敌,毫无人性等品质刻画得淋漓尽致。该书的手稿完成于一九六三年,它
在隐匿于作家的抽屉中二十六年之后才得以公开出版。显然,作家写这部小说的目的并不
是为了贪图某种现实利益或眼下的声名,作家纸是希望为了给后人留下一个证言。儘管如
此,读者仍然可能对此书的真实性持保留态度。现在,一般人都已经意识到过去我们心目
中的那个“像水晶般纯洁”的列宁的形象是虚假的,但这并不等于我们就已经确定无疑地
知道了列宁的本来面目。认清谎言是一回事,掌握真实是另一回事,它们同样地都离不离
经验证据。但“证伪”容易“证实”难。事实的暖昧,莫过于此。
26.价值的暖昧
不仅事实是暖昧的,价值也是暖昧的。
所谓价值,一般说是指人们对善恶美丑的判断,通常我们称之为道德感和美感。不过这里
的“感”是心灵之感而非感官之感。我们觉得杀人是恶的,花是美的,那和我们觉得糖是
甜的,冰是冷的显然不是一回事。后者纸涉及我们动物性的生理结构,前者还涉及我们人
性的心理结构。在《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二书中,康德分别对道德判断与审
美判断进行了研究。他提出了一条道德的绝对命令:“我一定要这样行为,使得我能够立
定意志去要我行为的标准成为普遍规律。”这条绝对命令的意思和古训“己所不欲,勿施
于人”十分相似。它对政治思想的作用无疑是非常重大的。但是,按照汉娜.阿伦特的分
析,康德对审美判断的见解更有启发性。和一般人把审美判断仅仅视为趣味问题,仅仅视
为纯个人性的问题这一观点不同,康德认为审美判断在本质上是一种公共的功能。首先,
凡是你认为是美的,你一定也相信别人同样会认为是美的。其次,只有在和他人,哪怕纸
是在想像中的他人沟通的情况下,你才能确有把握地获得关于某物是美的这一判断;换言
之,你不可能在完全孤立的状态下获得明确的审美判断。美感是主观的,但不是任意的;
它不是纯个人的,而是与他人共有的。正是在这一点上,审美中的价值判断和政治思想中
的价值判断极为相似。
不论我们是否全盘接受阿伦特的分析,我们起码该承认我们对价值的认定确实包含以下
两个方面:第一,凡是我认为是好的,我认为别人也会同意它是好的;第二,通常我们也
纸有通过和别人交流才能确立自己的判断。俗话说“趣味(或口味)无可争辩”,我觉得芹
菜香,你觉得芹菜苦,我不会和你争辩,我们也无从争辩。我不能说我的口味才是正确
的,而你的口味是不正确的。我根本不希求在这个问题上要有一致性。俗话又说“事实胜
于雄辩”,我说形状大小一样的物体自由下落速度一样,你说重物落得快轻物落得慢;我
们也用不着争辩,纸消做做实验就行了。我相信我是正确的,你是错误的,即使你不承认
我正确(譬如说你怀疑我在实验中做了手脚),但我自己仍然坚信不疑。然而,西施认为自
己美,别人却认为她丑,这就是另一回事了。第一,西施认为自己美,她也就认为别人都
会认为她美;如果有人认为她丑,她就会认为别人“错了”。和对芹菜香苦的感觉不一
样,美要求普遍的承认。第二,但是人们找不出一种测量验证手段用来证明西施美不美,
这又和人们对物理世界的认识有所不同。如果西施从小生活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她根本不
知道自己美不美。另外,如果周围的人都说西施丑,她也很难,甚至于不可能自己一人认
为自己美。
政治问题与此类似。一事当前,我们心中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感觉,觉得这件事是好还是
坏,是善还是恶,我们认为别人也应该和我们具有同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即使可以独立地
发生,但倘若不和他人交流而获得他人的共鸣,它就纸能是模糊的、朦胧的,如果我发现
我和别人的感觉不一致,我不可能像对待纯趣味(或纯口味)问题那样,对这种不一致置之
不理,我必然会寻求一致,但是我又不能像确定自由落体定律那样找到一种客观的测度验
证手段,我纸有诉诸辩论。然而这种辩论并不是一味的逻辑推理(儘管它可以包含大量逻辑
推理),我不可能找出一种逻辑迫使对方认错;我纸能通过一系列分析说明,最后诉诸于对
方的内心,期待对方心中也产生和我一样的感受。除非得到别人的认可,否则我很难对自
己的判断产生信心。当伽里略迫于教会压力而放弃日心说时,他还讲了一句话:“可是,
它(地球)毕竟是在转动的啊!”这就是说,在举世皆表反对的情况下,一个人仍可以对自己
所持的某一知识判断深怀信心。在价值判断上就不同了,如果所有的人都反对你的观点,
你就很容易陷入自我否定,起码是自我怀疑。人的是非感、善恶感本是出自内心,照说它
应是自明的,然而,人的这种感觉纸有在与他人交流而获得共鸣的情况下才可能清晰、才
可能确认,否则它便是暖昧的,因而它其实是无法自明的。
27.从众性
思想改造之所以可能,那和人心中的某些特性或习性也是分不开的,例如从众性,一贯
性以及世界公正之信念。
先讲从众性。一般人都喜欢和周围的人——朋友、同事、同辈,以至陌生人——在言行
举止上保持一致。古人说:“入国问禁,入乡问俗,入门问讳。”人是社会动物,人生活
在各种人际关系之中。和他人保持一致有助于人际关系的润滑,能够给人带来若干便利;
反之则可能造成种种麻烦。社会中的每一群体通常都有着自己的一套言行模式或规范,这
就对任何一个希望被该群体接纳的人构成一种群体压力。所谓从众性,就是指一个人感受
到群体期待的压力而力图在言行上与众人一致。
从众性可分两种。一种是内化,一种是屈从。当你内心认为某群体的规范是正确的或正
常的从而採纳之,这叫内化。当你仅仅在外部言行上採取那套规范而内心持有异议,这叫
屈从。大多数人的从众性介乎两者之间。在许多情况下,我们之所以接受某群体的规范,
既非出于对之坚信不疑,也非出于违心的屈从。事实上,我们往往根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
明确的观点。我们纸是贪图便利,人云亦云,随大流而已。我们并不以为“群众”必定高
明,不过我们相信和群众站在一起总不致于太错,再说,天塌了自有高个子顶着,倒霉的
又不是我一个。这当然不是说我们都没有坚持己见的愿望,问题在于,我们常常形不成自
己的意见。因为要形成自己的意见,往往需要借助于和别人的自由交往。倘若别人都众口
一词,我们便很难对自己的不同意见产生信心。
显然,从众性的强弱和政治文化环境大有关联。一个社会越专制,越封闭,越一元化,
其中的个人越难形成自己的独立意见,而坚持一种有悖常轨的意见所付出的代价也越大。
于是,整个社会的从众性便越强。
有些观念会加强从众性。一是决定论,一是人民崇拜。假如你相信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某
些事件是命中注定的或客观必然的,是不以个人的意志或偏好为转移的,你就会有意识地
调整自己,使自己适应于社会,适应于现实,放弃自己原有的那些不合时宜的观点或行为
习惯。十九世纪末,西方思潮进入中国,影响最大的一派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物竞天择,
优胜劣败,适者生存。尔后,各种版本的历史决定论又风靡一时,包括马克思主义的经济
决定论或人类历史发展五阶段论。甚至在提倡自由民主的一派人那里,也常常抬出历史决
定论的大旗为己助威,所谓“历史潮流浩浩盪盪,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到了一九四九
年之后,历史决定论思想更进而成为支配性思潮。共产党自称为历史规律的体现者,从而
把自己的一切作为都视为客观必然。按照上述理论,人们说话行事,不是要根据个人对善
恶是非的判断,而是要根据对所谓时势潮流的把握。至于人民崇拜的观念,一方面取自古
代中国的民本思想,一方面取自近代俄国的民粹主义,再有便是被错解的民主主义。这种
被错解的民主主义不是把服从多数视为必要,而是将之径直地等同于服从真理。多数成了
真理的化身,道义的化身。历史决定论美化了趋时附势的心态,人民崇拜美化了迎合多数
的心理,两者加在一起,便使得从众性变本加厉。
激烈的反传统思想也可能导致从众性的强化。乍一看去,情况似乎应该是相反的。既然
反传统意味着突破原有的思想模式,它理当鼓励独立思考的精神。事实亦是如此。以反传
统著称的五四运动一度开放了一个个性解放,各种思想纷然杂陈的局面便是明证。然而,
一旦反传统激烈到对传统的一概否定,一旦这种激烈的反传统本身成为一种传统,事情就
会正好颠倒过来。托克维尔指出.如果个人不再依靠传统,他就必然会环顾四邻以求确认
自己的判断。于是,拒绝接受既定意见和急于遵从同辈的意见,便构成了同一枚钱币的两
面。五四运动之所以引出若干流弊,道理就在于此。
28.一贯性
虽然大部分人的思想行为并不具有一贯性,但一贯性仍然是人心的一个重要特性。一旦
人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思想行为中包含着自相矛盾,他们通常都会感到不安,并努力加
以改变,以便使之保持和谐一致。我们知道,辩论或理论的力量之一是逻辑的力量。如果
我们证明,命题甲逻辑地蕴涵着命题乙和逻辑地反对命题丙,那么,一个本来纸接受了命
题甲的人就会感到有一种力量迫使他也必须接受命题乙和否定命题丙;哪怕他原先对命题
乙和命题丙的态度正好相反。需要指出的是,一般人的逻辑思维能力常常是有限的,因而
其逻辑推论的结果常常会出错。比如说,命题甲并不逻辑地蕴涵命题了,但是错误的逻辑
推论却使你误认为两者在逻辑上有蕴涵关系,于是你在接受了命题甲的前提下也接受了命
题了。
人心对一贯性的追求引出了理论体系的作用。所谓理论体系,就是指一大批观念的逻辑
结构。天下的事物太复杂,我们不可能在每一样事物面前都从头开始地建立自己的观点。
事情往往是倒过来的。我们往往是先有了观点,然后再把它套在事物上。理论的作用在于
它为我们提供了一套观察和思考事物的模式或框架。理论体系好比地图。它略去了事物的
很多具体特徵,使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少数几件要素之上。遵循理论,我们可以更方便地
找到我们行动的方向与目的。一旦我们接受了某种理论体系,我们以后的观察和思考就变
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推论。如果我们发现在“推论”和感觉经验之间出现了矛盾,我们常常
不是依据经验去调整推论。相反,我们常常会依据推论去调整经验。因为调整推论比调整
经验更困难。调整推论,牵一发而动全身,会涉及到对整个理论体系的调整。只要我们尚
不具备调整整个理论体系的认识和决心,我们就会迫于一贯性的压力而宁可削足适履。
人心对一贯性的追求还表现为承诺的力量。张三出于和李四共同生活的愿望与李四结
婚。以后,即使他的这种愿望大为降低,他仍会努力维繫双方的婚姻关系。起初,人们根
据愿望而作出承诺;以后,他就会根据承诺而规范愿望。这就叫忠诚。所谓忠诚,在最初
也许纸是一种思想或感情状态,是一种自由而公开给予的热情。但忠诚之为忠诚,在于它
还是一种意志,它意味着对情感和思想的自我约束。所谓信誉大体上也是同一个意思。譬
如说在商业上,双方出于互利的考量而订立合约,而后某一方发现照合约行事会给自己带
来利益上的损失,但他仍然坚守合约。契约是一种基于个人的功利而义超乎个人的功利的
东西。
以上分析表明,从人心具有对一贯性的追求这一倾向出发,一个人是可以自己反对自己
的。由于理论体系的逻辑力量,我们很可能会主动地放弃或改变我们的某些观点;由于承
诺的力量,我们很可能会自觉地压制或否定我们的某些情感和愿望,如此等等。
29.世界公正之信念
我们常常感慨世道不公。这说明我们知道现实世界未必便是一个公正的所在。然而在另
一方面,许多人又确实怀看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相信现实世界正是一个公正的所在。在
这里,一切“实然”同时也都是“应然”。
某甲在一场车祸中丧失了亲人。悲痛之馀,他忍不住发问:“老天!我到底造了甚么孽要
遭此报应”不要从为这种发问纸会出自愚夫愚妇之口,在一些很有头脑,很有知识的人那
里,类似的质疑起码在心里也还是闪现过的。人力图理解世界,也就是说,他力图把世界
看作是一个互相关联的统一整体。理性很难接受赤裸裸的偶然性。然而,人又是有正义感
的动物,他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正义感投射到他的世界图象之上。通过正义感的投
射,世上万事不仅在物理上是因果相关的,而且在道义上也是因果相关的。种瓜得瓜,种
豆得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在这种信念的支配下,一个人遭到厄运,他首先会检讨自
己,怀疑自己犯有甚么过错。如果他实在找不出自己有甚么过错,他就会考查厄运,千方
百计地给厄运找出一种正面的价值,从而证明厄运其实不是厄运。因为他相信,一个人应
该得到甚么,他就会得到甚么;一个人得到了甚么,就意味着他应该得到甚么。赤裸裸的
不公平,如同赤裸的偶然性一样,是不可思议的,是断难接受的。